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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是無情卻有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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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是無情卻有情

陳玚日常待在王府西邊的輞川樓,從隨園到輞川樓需要橫跨大半個魏王府。蘇蘊明隨著輕雪亦步亦趨,數不清穿越了多少回廊曲巷的好風景,分花拂柳間只聽得鶯聲百囀,好幾次忍不住稍停腳步,恣意欣賞一番。

終於到達輞川樓,卻是一幢二層高的竹樓,青郁色的竹樓上垂著素白的帷幕,四角還掛著銅鈴,每有風來,帷幕隨風飄飛,銅鈴叮當作響。

輕雪進去通報,很快出來,小聲道:“王爺讓你自己進去。”

蘇蘊明點點頭,見她露出擔心的神情,微微一笑,道:“放心。”

她相信自己看人的本事,陳玚不見得對她有多少喜愛,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。他的驕傲讓他不屑強迫女人,既然那天夜裏放過她,便絕不會再出手。

她撩開帷幕,從容踏入輞川樓。

輞川樓的一樓僅有一個房間,甚是寬闊,只用帷幕來區隔開。蘇蘊明透過帷幕,依稀看清窗前置著一條長案,一個白衣的人影背對著她,正低頭在案前寫字。

蘇蘊明等他寫完,擱下筆,將將轉身的瞬間,姿勢標準地拜倒,道:“民婦蘇聶氏,拜見王爺。”

“嗯。”陳玚淡淡地應了聲,也不叫她起來。蘇蘊明埋著頭趴在地上,聽到他的腳步聲接近,似乎已走到帷幕邊緣,停了一停,又聽得他道:“聽說蘇姑娘要見本王,男女有別,請恕本王不便直接相見,有什麽事,就隔著這帷幕說吧。”

原來這帷幕的作用是這樣……此時此刻如果有鏡子,蘇蘊明覺得她肯定能看到一顆碩大的汗珠從自己的額角滴落。

表面上她當然是恭恭敬敬地應道:“是。”

陳玚這才道:“蘇姑娘請起。”

蘇蘊明慢慢地爬起身,仍是垂著頭不看陳玚的臉,目光透過帷幕,盯住他的衣衫下擺。

“民婦托輕雪姑娘呈上的經卷,敢問王爺可曾收到?”

“嗯。”陳玚的衣衫下擺輕揚,他移至案前,發出細微的紙張摩擦聲音,道:“一千遍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,字雖然不甚好,難為沒有一筆汙爛,蘇姑娘有心了。”

那句“字雖然不甚好”讓蘇蘊明眉棱角抽動了下,魏王到底還是不改毒舌本色。她忍住了,輕聲道:“不敢,十日後便是萬壽節佳期,民婦一點心意,禱祝吾皇萬壽無疆。”

“嗯。”陳玚又慢慢地走回帷幕邊緣,道:“民心即是天心,想來父皇會喜歡這份禮物。”

話說到這份兒上,蘇蘊明只有跪倒,按輕雪事前的教導,行三跪九叩大禮。

好容易折騰完,陳玚再次叫起,蘇蘊明暈乎乎地爬起來,陳玚道:“本王公務冗傯,蘇姑娘若沒有其它事——”

“王爺!”意識到陳玚要趕人,蘇蘊明一個激靈,也顧不得什麽禮儀尊卑,搶先道:“民婦叨擾王府已久,心中不安,特來向王爺辭行。”

她話音剛落,輞川樓內所有的聲音:腳踏在竹樓上的聲音、紙張摩擦的聲音、風吹動帷幕的聲音、銅鈴輕輕敲響的聲音、不知身在何處角落的仆役們的呼吸聲……所有的聲音像是忽然間都消失了。

又是一室沈寂。

蘇蘊明盯住陳玚靜止的衣衫下擺,雙手在袖裏握成拳,再次跪了下來,顫聲道:“民婦幼弟走失,心急如焚——”

“你——”陳玚驀地打斷她的話,隱含怒意的高聲讓蘇蘊明想起那天夜裏。他頓了頓,卻又平緩了語氣,仍然是不鹹不淡地道:“蘇姑娘難道從未想過托本王找人?”

“不敢有勞王爺。”蘇蘊明謹慎地答道,不管魏王和東廠有勾結還是有仇,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,她也不能讓聶陽去冒。

又靜了一刻,陳玚忽道:“你走吧。”

他說了這句話,所有的聲音又像忽然間都回來了,蘇蘊明清晰地聽到屋角銅鈴清脆地敲擊聲,風吹過案頭,她謄寫的厚厚數疊佛經在風中簌簌作響,陳玚的衣衫下擺拍打在他的腿上,發出一下一下的悶響。

依稀還有什麽珍貴卻脆弱的東西,“嘩啦啦”碎了一地。

輕雪還在輞川樓外等她,蘇蘊明慢騰騰地走出來,不過一會兒功夫,她卻像經歷了比那夜更漫長時間的折磨,疲倦地朝輕雪笑了笑。

輕雪嚇了一跳,連忙上前幫她整理跪得皺巴巴的衣擺,又將她散亂的發絲歸到耳後。

“輕雪。”蘇蘊明忽然道,她看著小姑娘亮亮的眼睛,低聲道:“你家王爺真是個怪人。”

輕雪卻聽不得魏王半句不好,當下柳眉一豎,剛要發作,蘇蘊明又道:“不過,以他的身份來說,他也算個好人。”

“什麽叫‘算個好人’!”輕眉更是不滿,叱道:“王爺是天下最好的主子!你去外面問問,大聖朝上上下下誰不知道王爺是賢王!就是家裏,王爺對我們這些下人也從來不呼喝打罵。王爺雖然看起來冷淡,其實心腸最好,有一次我……”

蘇蘊明微微含笑地聽著小姑娘嘮叨,心裏卻想著,魏王何止是怪人,還是個比她更別扭的家夥。她自稱“民婦”,他卻跟聽不見似的偏叫她“蘇姑娘”,明明滿肚子怨氣,非要裝得客客氣氣,明明不想她走,卻不肯動用手中權勢強留她。

壞了,她想,她居然開始淡忘特權階級的醜惡嘴臉,居然為他們一點良心發現的善行感動,這算不算斯德哥爾摩癥候群呢?

輞川樓內,陳玚隔窗望著遠處的兩個身影,提筆在案頭寫下一行字:“相見爭如不見,有情還似無情”,定定地看了許久。

樓外,蘇蘊明擡頭望天,今天天色奇怪,分明烈日當空,卻又下起了綿綿細雨。她喃喃道:“東邊日出西邊雨,道是無晴卻有晴。”

為免夜長夢多,蘇蘊明當夜收拾好東西,第二天一大早便向輕雪辭行。

輕雪送她從側門出去,雖然相處的日子不長,小姑娘卻對她甚是依戀,不舍地拉著她的手。

蘇蘊明柔聲道:“王生義就拜托你多照看,我仔細想過,他跟著我總不如留在王府。”

輕雪點了點頭,道:“你放心,王爺是善心人,像王生義這樣的孤兒收留了許多,只要他爭氣,將來定有大出息,好好地來報答你!”

這丫頭還記著她說陳玚不好,有機會便誇誇自家王爺。蘇蘊明微微一笑,轉頭遙望薄曦初現的天邊,喟然輕嘆道:“倒也無須他有多大的出息,人生短短數十年,只要他能平安度過,哪怕今生我和他再不能相見……我也心甘情願。”

臨別時輕雪塞了個荷包給她,蘇蘊明看那荷包的圖案和繡工,便知是陳玚的意思,不忍為難她,沒有推辭地收了。

輕雪又要專門安排馬車送她,這次蘇蘊明堅決不肯,正遇到王府采辦食材的馬車從側門出去,輕雪叫住車夫帶她一程,蘇蘊明拗她不過,只好上車,鉆進空蕩蕩的闊大車廂。

車夫吆喝一聲,馬車徐徐向前行駛,蘇蘊明視線裏的輕雪越來越小,小小的輕雪不停地揮著手,用她溫柔動人的聲音叫著蘇蘊明的名字,依稀帶著泣音。

直到再也看不見她,蘇蘊明才放下車簾,背靠著車壁坐下來。

或許是對離別已經麻木,她也有不舍,卻沒有了輕雪那樣的悲傷。

歇了一會兒,她想起懷中的荷包,掏出來細細地看。

那是個暗金色的荷包,上面用明黃色繡了條三爪龍,蘇蘊明只知道黃色和金色都是皇家的專用色,五爪龍代表天子,想來這缺兩根腳趾頭的殘廢龍便是代表王爺了。

荷包輕飄飄的,蘇蘊明本來市儈地猜是銀兩,現在只好改猜銀票,既然是魏王親自出手,總得來張大面額吧,也好彌補她這段日子的精神損失。

打開荷包,裏頭果然有一張紙。

蘇蘊明抽出那張紙,卻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方勝,紙質雪白,不像銀票,倒像她用來謄寫經文的玉板宣。

她沈吟了一會兒,隱約猜到了什麽,慢慢地拆開方勝。

馬車駛得越來越快,車簾翻飛,不時能看見愈漸明亮的天空,蘇蘊明將方勝拆成一張白紙,鋪到車廂壁上,伸手輕輕抹平。

紙上只有一行字。

蘇蘊明盯著這行字看了許久,皺眉似在思索,驀地眉頭展開,嘴角微微含笑,轉身從包裹裏取出筆墨,在這行字旁另添了一行字。

字還沒寫完,前面拉車的馬兒“噅——”一聲長嘶,馬車陡然轉向,她猝不及防,半邊身體從車廂裏顛了出去!

千鈞一發之際,蘇蘊明及時攀住車廂邊緣,翻身滾進車廂,已是驚出了一身冷汗。

馬車又劇烈地顛簸一陣,漸漸平穩下來,蘇蘊明趴在車廂裏喘順了氣,慢慢支起半身,撩開車簾朝外看。

先看到車夫的位置上空著,又聽到說話聲,她循聲轉頭,看到車夫背對著她與兩名青色勁裝的男子講話,對面極近的地方停著有些眼熟的另一輛馬車。

蘇蘊明本打算就此下車,但她現在女裝打扮,又有陌生男子在場,她雖然不在意,不得不顧著魏王府的面子。

考慮了一會兒,她還是縮回車裏,只留著一條車簾的細縫往外看。

幾人很快結束談話,兩名青衣男子退開數步,車夫向他們鞠躬作揖,倒退著回到馬車上。

蘇蘊明忽然看到對面的馬車車簾也掀開了一條縫,露出一只手,白得像整塊玉雕而成,卻又分明該是男子的手,指節修長清瘦,拇指上還帶著一個碧汪汪的扳指。

馬車裏那人出聲道:“延禧。”

兩名青衣男子之一即刻回身道:“在。”

那人問道:“出什麽事了?”

蘇蘊明聽著,似乎是年輕男子的聲音,卻有些沙啞,像是碎玉裏混合了粗糲的石末,要費力才能聽清。

“回殿下,”青衣男子延禧道:“是魏王府的采辦馬車,剛才拉車的馬受了驚,現已安撫了。”

那只搭在窗框上的手移動了一下,車簾掀得更高,蘇蘊明料想他在看這邊,對襯著她也在偷看,倒是有趣。

“馬匹雖是牲畜,卻也有七情六欲,可見神佛造物,非獨鐘於人。”那人嘆了一聲,道:“既是二哥府裏的,便讓他們先行吧。”

他的聲音雖然不好聽,語氣卻柔和可親,且通情達理,蘇蘊明聽他叫陳玚二哥,大聖朝在陳玚之下的皇子只有她遇到過兩次的三皇子陳旸,不由地對這位至今沒見過正臉的特權階級有了幾分好感。

車夫戰戰兢兢地道:“謝三殿下。”又連連作了好幾個揖,才抖動韁繩,駕禦馬車離開。

帶有魏王府標記的馬車駛遠,延禧眼尖,見地上遺落了一張紙,俯身撿了起來。

“殿下,”他呈上那張紙,道:“像是魏王爺的筆跡。”

那只玉雕般的手接過紙,迎風展開,清楚地顯露出紙上寫的兩行字,第一行果然是魏王陳玚圓潤端方中隱藏鋒銳的字跡:“人問佛陀:女子以情動我,誆我錢財,我該如何尋回?”

另一行字卻秀氣許多,筆意筆力都頗有不足:“佛陀答曰:你尋的是錢財,還是心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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